今年日本最賣座的小說,冠軍已經出爐,是漫畫相關小說《鬼滅之刃 幸福之花》,而漫畫部門的賣座冠軍也早早確定了,當然也是《鬼滅之刃》——事實上第一到第22名都是這部作品。從這個很簡單的例子,就能看出《鬼滅之刃》在日本受到歡迎的程度,而其實這部漫畫作品,在亞洲各國也獲得相當的迴響。一部動漫作品能夠在出版、電影與週邊商品上獲得如此跨領域的成功,是非常罕見的例子,這種人氣,只有日本在 41 年前的動畫作品《機動戰士鋼彈》可以比擬,而如果我們將這兩部作品放在一起比較,可以發現一些非常有趣的差異。
▼40年前的鋼彈熱潮
當正在到垃圾的宮崎駿,被狗仔堵到逼問他對《鬼滅之刃》大熱時的想法時,他淡淡地說「沒有任何意見,我還要趕著倒垃圾……」當然,妳能看到許多媒體加油添醋地嘲諷這位吉卜力的大當家,幻想他內心一定對《鬼滅之刃》電影票房陸續超越吉卜力作品的成績感到忌妒……但是,最諷刺的是,宮崎駿卻不是第一次有過這種衝擊了——1979 年 12 月,當時 38 歲的他,執導過預算最高、名氣最大的動畫電影《魯邦三世:卡里奧斯特羅城》也要上映了,而那時日本電視上播映的動畫,正是《機動戰士鋼彈》——一部在少數動畫迷口中津津樂道,收視率卻欠佳的作品。
▼ 即使沒有看過《機動戰士鋼彈》,一定也認識RX-78-2
當然,最喜歡把自己操死的工匠性格的宮崎駿,最喜歡跟他一模一樣的苦勞魯蛇——這裡說的正是曾在手塚動畫(虫プロ)被操到死的富野由悠季。而也很討厭手塚動畫的宮崎,當然將富野視為被欺壓的同伴,兩人經常打電話聊天。不過,宮崎駿不可能沒有意識到《機動戰士鋼彈》的特別之處,更遑論往後 40 年來的鋼彈熱潮。如今宮崎駿被採訪時的冷漠以對,除了倒垃圾時遇上狗仔隊誰都會很煩躁的理由、以及電影票房本來就是後浪推前浪的原因之外,還有另一個更明確的原因:世代差異。簡單說,與富野聲息相同的宮崎,也算是「鋼彈世代」的一員吧。
▼ 宮崎駿(左)與富野由悠季(右)
2011 年 6 月,企業經營顧問鈴木貴博著作的新書《「航海王世代」的叛亂、「鋼彈世代」的憂鬱》上市了;而一個月後,富野由悠季自己的訪談錄《對鋼彈世代的建言》也上市了。也許這是第一次,「鋼彈世代」這個名詞正式在市場上出現,但是,所謂的世代定義,可不是某位專家提出一個新鮮名詞便算數,不過,在距離《機動戰士鋼彈》播映 30 多年之後的 2011 年,即便沒有人將「鋼彈世代」印在書皮上,許多 30、40 歲的日本人,早已自認自己屬於了「鋼彈世代」、「阿姆羅世代」、或甚至「白色木馬團」這類族群中的成員。
▼ 《機動戰士鋼彈》阿姆羅與夏亞
什麼是鋼彈世代?粗略的分類,指的當然是觀賞過並喜愛《機動戰士鋼彈》,而且認同自身價值觀與作品相似、甚至將作品價值觀視為自身目標的人們。假設《機動戰士鋼彈》播映時你是小學生,那麼到了現在,你也最少將近 50 歲了,至少安全地符合社會上對大叔大嬸的定義了。
▼ 「竟然打我兩次!連我爸都沒打過我!」,事實上布萊特是阿姆羅父親的替代角色
《機動戰士鋼彈》講的是宇宙殖民地出身的吉翁軍與聯邦政府軍隊對抗的故事,但實質內容上,以一艘被暱稱「白色木馬」的太空軍艦、與其上的少年少女經歷的宇宙/地球戰場冒險為主。主角是駕駛強大的機器人「鋼彈」的阿姆羅,他的家庭生活並不美滿,父親就是製造鋼彈的工程師,沉迷於技術研究,而與家庭疏離,但與太太離婚的阿姆羅父親,卻是負責照顧阿姆羅的唯一親人。可以想像,《機動戰士鋼彈》開場時父母健在的阿姆羅,等同於無父無母的孤兒。
▼ 阿姆羅與父親提姆·雷
在動畫開始時,為了保護母親而開槍殺害士兵的阿姆羅,被媽媽這樣說了:「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……小時候你連螞蟻都不敢殺的呀」。這種自我犧牲仍然得不到親情的回應,難怪阿姆羅會在稍後悲傷地問道:「媽媽,難道妳不愛我了嗎?」
而另一方面,在見到兒子阿姆羅時總是一臉冷漠(甚至嫌棄)的父親,在面對自己的工作時卻是充滿熱情。這種落差,即便是年幼的孩子也能察覺,不,絕對是鮮明地在心中埋下了對父親的不信任感吧。
▼ 疏離的阿姆羅與母親,勢不可免地走上陌路
這跟掙扎抵抗已經變成鬼的妹妹要吃掉自己時,還流著淚、抱歉自己沒有保護好家人的炭治郎,有著天差地遠的不同。
從這個小例子,可以明確地看出兩部作品的不同……甚至是兩個世代的不同。例子還有很多、兩個世代的作品也都有很多,彷彿無可逆轉的時代差異,兩個身處在不同社會氛圍的世代,也清楚地透過動漫作品表現出彼此間的不同。這樣說起來,鋼彈世代的主角們似乎家庭關係都很糟糕:
▼ 「爸爸,媽媽死了!我親眼看到了!」《機動戰士Z》的卡繆(左)與父親富蘭克林‧維丹
《機動戰士Z鋼彈》中主角卡繆的外遇父親更加糟糕;《機動戰士ZZ鋼彈》的傑特必須身兼父職照顧妹妹;《聖鬥士星矢》的城戸光政生下了百人男嬰,訓練他們成為保護自己無血緣孫女的聖鬥士。而即便是主角爸爸沒那麼糟糕的其他作品,像是《巨神GORG》、《無敵機器人 托萊達G7》、與更多巨大機器人動畫,它們描寫糟糕父母的方式更為簡單粗暴:爸媽早在作品開場前就逝世,讓主角成為孤零零等待偉大宿命的孤兒。
▼ 富野的《傳說巨神伊甸王》將這種孤兒思想發揮極致,最終大家只能變成星星
並不是所有 70、80 年代動畫的創作者家庭都很不幸福——不過富野由悠季與父親的關係是確實很糟。這種「孤兒潮」是反應社會現實的描述:在 70 年代的經濟高度發展期,乃至 80 年代末期的泡沫經濟期,日本父母努力在職場上拼鬥,連帶讓他們在家庭中失職。
而所謂的鑰匙兒童、升學主義、夜歸兒童(因補習而每晚半夜才回家)等等社會現象,也由此而生。這年代的孩子們被迫快速長大,必須在學校就練習在群體環境中的殘酷,而自身忙碌的父母,無暇處理他們在學校與人際關係上的種種困境。孩子必須獨自面對霸凌、升學、甚至是三餐等等問題。這種狀況在80 年代初期,衍生出嚴重的青少年暴走族問題、與吸食強力膠等等脫序現象,凝聚成新的日本社會危機。鋼彈世代的作品與觀眾們,漸漸傾向於主角無父化的路線,也只是順理成章而已。
▼ 就連《HERO》或《半澤直樹》也贏不了的日本民間電視台史上收視率最高的日劇 – 《積木崩壞》(35.7%),出現許多80年代初的青少年偏差行為描述
不僅是無父,還要弒父: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裡主角對父親的伊底帕斯式怨念;《鋼彈戰士逆襲的夏亞》裡年輕的新人類無意中殺害了雙親;《北斗神拳》裡神功出師的最後條件,是殺害自己如父的師父。而如果這種殺害失職父母的劇情,只是為了製造主角成為孤身勇者的必要條件,那也太小看鋼彈世代了。某種程度上,如同許多真實家暴事件的被害者心境一般,這些主角們仍然眷戀實質傷害他們的缺席父母:阿姆羅甚至這樣說了,「都是因為我跟在爸爸身邊,他才變得這麼糟糕的。」
▼ 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裡有各式各樣對父親的執念
而時代真的不同了,《我的英雄學園》裡主角綠谷的母親,全力支持兒子的無緣夢想;《鬼滅之刃》裡的炭治郎,不但整部作品中都不放棄遇難的妹妹,同時他過世的家人也往往在他遇上危機時,成為她的心靈支柱;《咒術迴戰》裡主角虎杖的爺爺雖然開場就過世,卻為他留下了深刻受用的遺言;而虎杖的老師五條更是極度維護這些年輕學生,甚至可以為了他們「殺掉所有高層」;《火影忍者》裡的忍者老師們,則幾乎都是盡心教導孩子的師鐸獎代表。這些新世代作品裡,所有不是主角的大人們,通通都是大叔大嬸們也要敬禮的「好大人」們。
▼ 《我的英雄學園》裡有各式各樣的「好大人」
鋼彈世代與鬼滅世代(抱歉我得用這個粗劣隨便的分類)的差異,即便在一些兩個世代裡都有的共通元素裡,也能發現。光是《聖鬥士星矢》的「戰友」、與《航海王》的「戰友」,概念上就完全是兩套定義。團結《聖鬥士星矢》裡的星矢紫龍冰河等人成為小隊的中心概念,是深埋在血緣裡的「宿命」——死活都得保護雅典娜。
這是一種朝著共同目標的強大責任感,為此,戰友之間「必須」互相配合與理解,但反過來說,如果今天雅典娜決定不幹女神了,或是突然有兩百位戰力高強的汎合金聖鬥士加入陣容,那這些生死與共的聖鬥士情誼,似乎也連帶被稀釋到所剩無幾。
▼ 《聖鬥士星矢》動畫曾在全世界80多個國家熱播
但是看看草帽海賊團的成員們,這些《航海王》的海盜船員們,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目標,並不是每個人都想成為海賊王——某種程度上他們更像是臨時湊合的野團。但儘管如此,沒有共通厲害關係的他們,卻能發展出更為純粹的互助意識與友伴關係。在整套《航海王》裡並不常有內心戲的主角魯夫,當面對某些充滿兇險的死亡關頭、卻仍然願意為夥伴捨命時,總會說著「因為他是我們的夥伴!」這種解釋看來簡陋荒謬,事實上卻反應了更為真實的信賴關係:即便沒當上海賊王也無所謂,因為他們已經找到了最珍貴的寶藏。
▼ 2015年《航海王》被金氏世界紀錄認證的一刻
信賴是鬼滅世代閃閃發亮的核心元素,而不相信自己的人是無法真誠信賴別人的。所以《鬼滅之刃》裡的炭治郎、《我的英雄學園》裡的綠谷、《咒術迴戰》裡的虎杖,全部都是懷有獨特自信的主角。話說回來,擁有四千年暗殺拳秘傳的拳四郎、或是能夠N段塞亞人變身的孫悟空,這些宇宙強者好像才有資格自信。但這些平成年間的小孩子們,他們的自信卻更加確實、更能觸動觀眾。
▼ 鬼滅世代的景像,單行本上市時排隊畫面
他們相信自己,是因為自己有不能失去的東西,所以必須相信自己有保護寶物的力量;而當他們力有未逮時,被他們相信的人們,也會捨生回應這份信任——但在鋼彈世代裡,信任卻是拿來破壞的,一切都是為了將孤單的主角推進更孤單的角落,讓他的黯然消魂掌功力催谷到無堅不摧。
所以,儘管 80 年代起,「友情」、「熱血」和「勝利」成為了《週刊少年Jump》的王道路線,但事實上,除卻勝利這種結果論的爛理由,熱血才是最重要的關鍵,而友情其實是可有可無的浮面理由——這些友情是基於「犧牲」之上的消費情感,天津飯與飲茶必須犧牲、換得孫悟空出場的準備時間;青銅聖鬥士與男塾同學們必須以消耗戰形式一一搏命換血,換得主角們能夠輕鬆通關。
▼ 「飲茶啊!!!!!」
最終有資格站在魔王面前的,只有「背負犧牲」的主角,彷彿他的勝利,就能償還先前所有犧牲的代價。這種慘烈,在鬼滅世代裡是很罕見的——即便是最終魚死網破的《鬼滅之刃》,那些不幸罹難的英雄們,也大多是為了個人大義、甚至是為了其實沒有相處多久的「朋友」。「友情」,在鬼滅世代裡被推上了頂點,看看《我的英雄學園》裡的綠谷,幾乎是完全的利他主義者,而虎杖悠仁在斷手瀕死之際,甚至還笑著要同學先行脫離戰場:他幾乎變成了鋼彈世代裡的炮灰隊友。
▼ 《咒術迴戰》虎杖:「拜託了。」
所以,少年少女們組成殺鬼隊伍、拯救無望的親人、擁有壓倒性力量的魔王、甚至是動畫極高的作畫水準,這些元素全都不是《鬼滅之刃》特有的本質,它內在的鬼滅世代特質,才是吸引新一代讀者的重點。現實影響著藝術,藝術反映著現實,在重視親子關係、不再強調升學主義的現在,弒父自主的鋼彈主義已經明顯顯得過時,現代的孩子們有嶄新的問題,他們必須面對訊息過量的社群時代;必須面對教條思想崩壞後的「無師環境」;他們的衣食無缺,卻更缺乏自我定位;他們不缺來自虛擬世界的傷害,卻缺乏有人給他們溫暖的安慰,而這些鬼滅世代的作品,負起了療傷的責任。
其實 CLAMP 早就在泡沫經濟時代,就在《東京巴比倫》裡發出這樣「做自己」的宣言,但是得等到所謂的鬼滅世代,妳能發現拋卻過時群體思維、更重視人與人之間牽絆的作品,一個接著一個地冒了出來,而像是鋼彈世代的創作者,像是年邁的宮崎駿,似乎也喪失了詮釋當代的力氣,而只能在《風起》這樣的作品裡,描繪更為複雜與尷尬的自省——忘卻人生、而將設計戰鬥機奉為生命的男人,最終也只能面對相應的悔恨下場。
▼ 《鬼滅之刃》:炭治郎的家人們
大叔大嬸們,或是無法理解《鬼滅之刃》風潮的人們,不用思索苦惱,你們喜愛的作品並沒有被取代,也不用嚷嚷《咒術迴戰》裡優異的肢體動作,你在《Cowboy Bebop》裡早就看過。套一句鋼彈的經典台詞,這一切都是時代的眼淚。時間不停前進,世界也在不停改變,鋼彈世代們在現實世界裡生下了鬼滅世代,給了他們更好的生活環境,而象徵過去的價值觀也在一點點地被改變,《鬼滅之刃》是拍給這個世代孩子們的作品,而鬼滅世代有更多這些的新玩意,而鋼彈世代的我們呢?除了試著融入之外,還有更重要的垃圾等著我們去倒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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